管理员 2025-02-28 11:47:31
从学校毕业后，我赶去旧金山打工。临行前，我给杨尼（Yianni）打电话告别，他嘱咐道：“在公司上班，要多干事、多观察，慢慢了解美国的企业文化。”金玉良言深邃如海，这也在后来的工作中得以证实，为省钱，我这次出行选择了较为经济的“灰狗（Greyhound）”大巴。“灰狗”晚上发车，次日清晨到达。一路经停数站，陆续有乘客上下，凌晨两点时，车停靠在麦当劳门前。一个牛肉汉堡套餐3.8美元，我摸摸口袋，所剩无几，犹豫片刻，还是舍不得买，最终数出70美分，点了一杯茶。我拿着取到的空纸杯和茶叶包，到辅料台去加热水。小包装的砂糖是免费的，我拆了七八包倒进杯中一饮而尽，以解空腹之忧。回到车上，正蒙头睡觉，幻想能在梦中再次遇见宝贝女儿。迷糊间，仿佛已看到她晃晃悠悠地向我奔来。她那张开的双臂、红扑扑的圆脸、平齐的前刘海……让我一时间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终于又来到了圣罗莎（Santa Rosa）。看到我信守诺言，一毕业就来公司报到，约翰（John）很是高兴。在约翰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上午，我便跟着他去公司上班了。一路上，我们天南地北地闲聊，我的话题是太太和女儿，约翰的话题是公司和首饰。出自于对新工作的憧憬，我兴奋不已，还热情地告诉他：我远在中国的太太也在珠宝行业工作，还曾担任过《中国首饰》杂志的副主编。在交谈中，公司很快就到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上班的第一天就会如此刻骨铭心！
进到公司，人事部主任把我领到宝石部报到。迎面站着一位中年男子，他看上去40岁出头，大眼睛、高鼻梁、微胖，刮得铮亮的长形脸膛隐隐透出一股傲气。人事主任对男子说道：“文森（Vincent），这是乔治·沈（George Shen）。他从中国大陆来，有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刚从美国宝石学院毕业，以后就在你们部门工作。”随后，又转身对我介绍：“乔治（George），文森是宝石部主管，是公司的资深员工。”
宝石部原有五人，两男三女，加上我后，共有六人，我是其中唯一的亚裔。宝石部的空间很宽敞，窗边并排摆着五大张工作台，每张工作台都配有一盏宝石灯和一台电子宝石秤，钻石筛、放大镜、宝石托盘、比色卡等专业设备也一应俱全。墙角处立着两个一人高的保险柜，这暗示了宝石部的重要性。
门口有一把椅子，我走过去坐下，等待文森给安排工作。良久，文森慢悠悠走到我面前，弯下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门口，用他喘着粗气的鼻子对着我的鼻尖，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话：“滚出去（Get out of the door）！”听到这盛气凌人的恶语，看到这愤怒得变形的大脸，我对新工作的热情与期待，瞬间被震得灰飞烟灭。
此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当时，我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愤怒从而何来，只感到一股热血如岩浆般直冲脑门。那一瞬间，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挺直身子。接下来，只要一跺脚、一瞪眼，一场冲突就能在顷刻间被点燃。
千钧一发之际，理智按压住了冲动——这是杨尼为我争取到的工作机会，我不能在上班第一天就出状况，更不可以给提供帮助的约翰添麻烦。我转过头，移开视线，屏住呼吸，不予理睬。文森见我没反应，有些怏怏不乐，却也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悻悻然地走开了。随后，他丢给我一沓文件，我一看，是涉及本部门的规章制度、工作流程、职责范围等一系列准则和要求。下班回家后，我决定不跟约翰提此事。
作者与“B＆H”珠宝公司同事的合影。（左）人事部主任 Anna，（右）宝石部员工（摄于 1994 年）
晚饭后，约翰的太太瑞安娜把我领到一幢三层木结构的小别墅，对我说：“这是约翰专门为他母亲盖的。她不愿意独自住，要跟我们住在一起。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天地了。”小别墅紧挨着约翰家的大别墅，两者由一条“S”形的卵石小路相连，走动起来十分方便。这个安排堪称完美，我求之不得，喜不自胜地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小别墅的一楼是客厅，二楼是卧房，三楼是尖顶阁楼，有两扇圆形的小窗户。头一天，我睡在二楼，没有想到的是，熟睡中竟然被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闹醒。声音从三楼传来，仿佛是有人在走动，我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小说《福尔摩斯探案》中的惊悚情节。紧张之下，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惊得我汗毛根根竖起。我壮胆起床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试图用光亮冲散这时不时就会出现的异响……一夜难眠。次日天一亮，我就把二楼的床拖到一楼，总算安静了些。
后来才得知，这声音竟然是木头热胀冷缩发出的。从那天起，只要回到小别墅，我就一定会把所有房间的灯打开，以此来冲淡“吱吱嘎嘎”带来的异样心理。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每天清晨，约翰开车迎着晨曦带我上班。每天傍晚，则由瑞安娜带我回家。一路的醉人景色，为我冲刷掉工作带来的疲乏。透过车窗，能看到树叶在火焰般的晚霞间晃动，能听到成群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归巢。小车绕过潺潺的小溪和安静的湖畔驶入庄园，下车后，我会在一路繁花盛开的宽阔草地上走上一圈，回味一下白天工作时遇到的人与事。
我将自己经历的这一切，高兴的、沮丧的、新奇的、无聊的，都一股脑儿地记录在信纸上，每周一封，雷打不动地寄给远在国内的太太，以寄相思之情。
刚接触新工作时，我就像小鱼儿游进了大海。宝石部里处处都是琳琅满目的宝石，让人目不暇接。虽然我在美国宝石学院学习时，也曾经手鉴定过数以千计的宝石标本，但两者的感受截然不同：用于教学的宝石标本，旨在学习，颗粒较小；公司里的宝石商品，才是真正的光彩夺目。从业十多年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优质宝石，在约翰的“B＆H”珠宝公司，我总算真正开了眼界。当时，“B＆H”珠宝公司的宝石部只有我一个人毕业于美国宝石学院，接受过专业训练。所以，公司的质量管控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在我的肩上，具体而言，就是先给钻石和彩色宝石进行品质分级，然后再根据生产车间的任务单将宝石配发下去。
公司每季度的宝石用量都很大，尤其是不超过5分（1克拉等于100分）的小钻石。我必须严格按照订货商的要求配置相应品质的所有宝石，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制作完成的首饰会被买家退货。任务最重时，我一天要为4000~5000颗钻石进行分级。有时候，我几乎快要产生幻觉，觉得协同手、眼、耳、鼻一起工作的10倍手持放大镜和钻石镊子，都快要成为身体的“新器官”了。
25 年后，作者与“B＆H”珠宝公司老板约翰在图森珠宝展上相遇
在公司，钻石和彩色宝石的进货由文森负责，质量把控由我负责。我会对一些不符合客户品质要求的钻石和彩色宝石提出退货。起先，文森能默默接受，但是随着退货批次的增多，他找我谈话了。有一天，文森走到我的工作台边坐下，一边用手指重重地敲击桌面，一边责问道：“乔治，你认为我们的供货商有问题吗？
怎么你来后，退货就变多了？”他的不满情绪溢于言表。我心平气和地回答道：“公司是制造商，我们买进的钻石和彩色宝石需要符合客户的订货要求，否则设计制作好的珠宝产品会有退货风险。”听罢，文森先是紧咬牙关默不作声，用双眼直勾勾地瞪着我，接着突然像一根绷紧的弹簧一样，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将椅子“呯”的一声重重推开，愤然离去。公司的客户都是梅西百货（Macys）、百思买（Bestbuy）、杰西潘尼（J.C.Penney）等全美赫赫有名的连锁大公司。是的，在正常情况下，这些优质客户的退货概率并不大，但是一旦有首饰因为款式原因而销路不佳，他们也难免不会刻意寻找借口要求退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