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师打破职场旧局

文森被辞退了。那天我下班回家，只见客厅的壁灯亮着，约翰（John）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见我进门，他便招呼我过来聊会儿。我忐忑不安地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毕竟自己也违反公司规定与同事吵架了。约翰跷着二郎腿，摆出轻松随意的姿态，向我询问宝石部的情况。从谈话间得知，约翰对文森的工作早就不满意，只是一直没物色到合适的替代人选。那日后，我也从公司同事处得知，行业里有一条秘而不宣的潜规则——有些采购员会从供货商那里获得一点回扣，虽然这点回扣是供货商从自己的利润中拿出来的，但总不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文森是否因私拿回扣的原因被辞退，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的出现无疑是给了约翰一个新的选择。谈话停顿片刻后，约翰冷不丁地问我：“乔治（George），你能接管宝石部吗？”我心头为之一震，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也来不及考虑，应声道：“可以，没问题！”听到我的回答后，约翰从沙发上慢慢站起来，在客厅里晃晃悠悠地来回转了两圈，又回过头来补问一句：“你确定能行？”此刻的约翰好似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扫平日的干脆利落，略带迟疑地看着我。

我信心满满地回答：“我熟悉宝石部的所有运作程序，进货、检验、配单……您放心，文森不在，宝石部照样能运作如常。”那时的我，尚不能领会约翰此番问话的潜台词，只想着既然麻烦由我而起，那我现在为公司挑担子就责无旁贷。时过境迁后，我方知约翰当时最担心的并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怕我“压不住”其他四位资深白人员工。

事情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第二天上班，约翰在人事主任的陪同下来到宝石部，向在场员工慎重宣布：“乔治已来公司一年多，他的尽心尽责大家有目共睹。从今天起，乔治将担任宝石部主管一职，谨请各位支持、配合他的工作。”说完，约翰带头鼓掌。此刻的宝石部，虽然也有员工在交换眼神，但整体氛围和谐，很快就回应以一片掌声。我想，这是因为虽然自己平日里话不多，但也与大家相处融洽，再加上还顶着“美国宝石学院宝石学家（G.G.）”的头衔，况且这还是老板的决定，所以同事们尽管觉得事发突然，但仍表示了认可。就这样，在一片鼓掌声中，我正式走马上任。打那天起，每天早上办公室里的“乔治，早上好”替代了“文森，早上好”，每周一次的主管“碰头会”也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上任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宝石部的库存进行盘底，与文森执管时期划一道分界线。然后，我又按照供货品质的优劣，重新列出一份供货商名册，交给约翰审核，并建议他解除其中几家供货商的合约。这下闹翻天了，约翰办公室的电话铃声连绵不绝，有来自大公司的询问，也有来自老朋友的抱怨，还有些想乘机挤进来的新供应商。面对此景，约翰决定：社会关系事宜由他亲自解决，技术事宜则全权交由我处置。

当时，有几家供货商毫不客气地向我当面抱怨“公司的采购标准过于苛刻”，质疑“新上任主管的业务水平”。然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大家最终达成共识，其中多次“回合”“转折”，一如那句“柳暗花明又一村”，就不在此赘言了。总之，在我的主管下，宝石部员工积极配合，公司与供货商的互动日渐转顺。约翰对此十分满意，我的工资待遇也随之提高了不少。

事情没有到此为止。有天凌晨时分，一串清脆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又是杨尼从奥地利打来的电话。他一边抱歉打扰到我睡眠，一边将话题转入正事：“乔治，我和我父亲都十分满意你这次为我们安排的行程。我们在北京见到了中国宝玉石协会的领导，中国的轻工部也为我们安排参观了多个工厂企业。到上海后，上海工艺美术公司为我们详细介绍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政策，参观了环球金银饰品厂、星光宝石厂和一家切磨人造宝石的工厂，还见到了你的太太。这次考察访问的收获，远超预期！中国的发展太快了，前途无量！”

一番赞誉后，杨尼接着说：“施华洛世奇水晶计划开拓中国市场，想请你回国负责施华洛世奇水晶的中国业务。”他这充满信任的口吻，让我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静思片刻后，我婉言谢绝了。一方面，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施华洛世奇是一家怎样的公司；另一方面，约翰刚提升我为宝石部主管，我不能在公司最需要自己的时候离开。

杨尼知道我的想法后，又介绍到：“施华洛世奇水晶是一家跨国企业，不但薪酬优厚，还可以为你申请英联邦绿卡。”可我必须要遵守自己内心的法则和责任，所以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杨尼表示尊重我的决定，但觉得有点可惜，直到要挂掉电话也仍不放弃：“乔治，你是我们的首选，我给你两周的时间来考虑。”

放下电话后，我呼呼入睡，两周后也没给杨尼回音。数年后，当我们再次相遇时，杨尼拍拍我的肩膀笑道：“乔治，如果你当时接受聘请，我们现在就是同事了。”此时的我，已经知道施华洛世奇水晶是一家全资的国际型大公司、大品牌。 

我继续在约翰的“B&H”珠宝公司里工作，生活规律而平静。春去秋来，日出日落，汉堡、披萨、三明治是每日午餐，我轮流吃了数年。好在原本寂寞无聊的业余生活，也慢慢出现一点新变化：每星期五下班后，我会与其他部门的几位主管聚到“时时乐餐厅（Sizzler）”，点一份七分熟的牛排，喝一瓶冰镇的百威啤酒，再与一帮萍水相逢的朋友高谈阔论中国的山山水水、人文轶事。

公司传来好消息，美国梅西百货公司（Macy's）的订货合同猛增——天上掉下“大馅饼”砸到约翰的额头上。那天，公司被装饰得像过节一样，五颜六色的蛋糕摆满咖啡休息厅的桌面，员工们愉快地品尝、交流，处处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在二楼会议室，约翰喜气洋洋地召集各部门主管开会，紧急布置任务，比如公司需要拿着合同向银行借一笔用于采购贵重宝石和大克拉钻石的贷款。我领到的任务是，购齐满足订货合同的所有彩色宝石和钻石。货单数量大，时间紧，质量要求高，那段时间，我每天清晨顶着晨雾出门，晚上追着月光回家。上班时，抓紧时间打电话、发传真、签合同，尽管时常忙碌到头昏脑胀、胸闷气急，也绷紧心里的那根弦，努力完成约翰交付的每一项任务，竭力满足客户变幻莫测的每一个新要求。大概是性格所致，也许是多年工作经验所致，我深感肩上责任的重大，在与客户沟通时，为公司留下了一条退路——需要采购的宝石数量太多，涉及金额过大，保险起见，我将所有的购货合同都统一为长达6个月的赊账期，并附有备约说明：如果“B&H”珠宝公司的上家订货方不满意宝石的品质，“B&H”珠宝公司可以在赊账期内要求无条件退货。那时的我未曾想到，该举措将在日后发挥大作用。

那段日子里，公司日夜加班赶货，生产车间灯火通明，老板娘还为员工备足了可口的夜宵。看到产品交货按计划推进，约翰神采奕然、喜上眉梢。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天清晨，全美国的电视、广播、报刊新闻都同步发出一条爆炸性新闻：梅西百货申请破产！大清早的这条消息仿佛晴天霹雳，急得车间主任不知应该继续赶货，还是立刻暂停生产。正在大家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之时，忽闻履声跫跫，只见约翰低着头，搓着手，神情凝重地走进生产车间，连鞋带散落都浑然不知。约翰旋风般视察了车间的各个生产部门，抿紧嘴唇、紧锁眉头，匆匆走向二楼会议室。会议室弥散着一股压抑氛围，各部门主管表情严肃，依次向约翰汇报当前的工作进程。约翰时而眉头紧锁，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在纸上写写划划。《美国破产法》里有项规定，即申请破产的公司在申请破产保护期内，不用兑现任何的欠账。这意味着“B&H”珠宝公司在当下拿不到任何一笔已出货品的款项。

轮到我汇报了。我拿出一张根据记忆临时写下的数据，一条一条细细汇报，约翰听后颔首赞许，缓缓松了一口气。根据我的汇报，我们尚未生产出货的宝石可以向供货商申请退货，赊账的钱款在时间上也有较长的回旋余地。我的措施帮公司既挽回了声誉，也减轻了资金损失。“无心插柳柳成阴”，从此之后，约翰对我刮目相看，还时不时与我讨论公司的发展规划。我也借此机会鼓励约翰去中国投资设厂，因为美囯的用工成本实在太高了，而且很难招聘到技术工人。这一次，约翰终于听从我的建议，决定到深圳投资建厂了。